從一個默默無聞的貧困縣，到如今“北上廣曹”網紅梗，不僅是網絡紅人的“嘩眾取寵”，真實背后是其名不見經傳的魯西南小縣城經濟發展脈絡。
以前總認為城市段子高手是“遼寧鐵嶺”，如今這一頭銜易主“山東曹縣”。
一位名叫大碩的山東曹縣小伙兒，帶火了曹縣。喊麥視頻里，他用魔性的嗓音演繹了“曹縣GDP”，視頻播放量超過了500萬，點贊超過了16萬。
這樣的數據表現在抖音并不算亮眼。曹縣縣長梁惠民公開出面回應，才真正引爆了這個話題。抖音上曹縣相關視頻，總播放量達到2.68億，打有曹縣標簽的話題總播放量超過4.8億。
隨后，#出口棺木占日本市場90%#;#曹縣漢服一年賣出19億元#等熱搜詞持續登上排行榜。
互聯網海嘯迎面而來，曹縣一晚200多元最好的酒店甚至一房難求。5月29日，新金融記者坐了9個多小時的硬皮火車來到山東省菏澤市曹縣。
棺木產業
富人區莊寨鎮
曹縣是山東省首批20個省管縣之一，位于山東省西南部，處于魯蘇豫皖四省八縣交界處，面積1969平方公里，總人口170萬，是山東省人口第一大縣，也是勞動力資源第一大縣。
公元前1700年商湯建都于此，被稱為“華夏第一都”。明洪武四年開始設縣，始稱曹縣。歷史上先后涌現了商朝宰相伊尹，戰國時期的軍事家吳起、思想家莊周，漢朝農學家氾勝之，唐朝農民起義領袖黃巢等一批杰出人物，素有“戲曲之鄉”“書畫之鄉”“武術之鄉”“舉重之鄉”的美稱，先后被評為中國柳編之鄉、中國蘆筍之鄉、中國楊木加工之鄉等。
在距離這座縣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開外還聚集了山東菏澤市的富人。出口日本的殯葬業90%以上產業小鎮——莊寨鎮。
對于曹縣的棺材，許多當地人也只聞其聲。
新金融記者驅車前往距離50公里開外的莊寨鎮，路上可以看到家家戶戶門口堆放著制作好的棺木。起先記者是有點望而卻步的，但當地人介紹在莊寨鎮眼里：棺材有“升官發財”寓意，且這片區域因地制宜盛產桐木，2004年被譽為“中國泡桐加工之鄉”。
道路兩旁到處是“木業公司”“木業加工”的牌坊。走進一家棺木工廠，淡雅色調的高顏值布棺、雕花細膩的精致木棺在工人們的巧手下制作著。
記者現場看到這里絕大多數生產流程都是女工手工完成。正在忙碌中的女工小潘介紹，她正在給棺木包蓋子、包箱皮，棺木外的刺繡、織花不同，出口成本就會不一樣，大約一臺出口的棺材價格在400-500元左右。
“我在這里工作有5年時間了，每年4-7月是出口淡季，大約每天工作11個小時，到了冬天旺季，每天都要加班2-3個小時，工資一天在200元左右。我現在做的屬于高端棺木，你看這花紋是刺繡做的，整個制作流程大約需要七八種工序，我這只是其中一道。”小潘一邊介紹一邊忙著手里的活。
該企業負責人向新金融記者介紹他們公司每年銷往日本的棺木數量為30余萬套。除此之外，還有些棺木遠銷西班牙、意大利、法國等國家。與出口日本的棺木形狀不同，出口歐洲的棺木主要以多邊形和橢圓形為主，頭大尾小，棺木表面也需進行涂漆處理。
工藝嚴謹
引進先進技術
為什么莊寨鎮的木雕工藝能成為日本殯葬產業主體?
當地村民介紹，日本人火葬時的民間習俗是連人和棺材一起火化，曹縣盛產的泡桐樹的木質軟，重量輕且適宜燃燒。日本鼓吹匠人精神，他們對棺木品質、雕刻工藝要求苛刻。而莊寨這塊地方自古傳承木雕工藝，且泡桐木易加工，能滿足日本人各種“刁鉆”的需求。雕刻、內飾、骨灰盒等工藝都不在話下。
而且日本人對棺材有個需求，棺木上需要開一個口子，以便可以看到死者的臉。
隨后，在當地村民指引下，記者來到“云龍木雕”。從外面看這是一家房地產銷售中心，但進到樓盤內部，可以看到其實這是一家上千平米的棺木加工廠。
云龍木雕企業負責人介紹，為了跟上發展，他們會不定期派人到日本學習，現在出口棺木還有“棺材季節限定款”，包括櫻花元素、鍍金設計及色彩主題特色等。并且物流優化，產業結構一直在不斷升級。
如今“云龍木雕”年產銷量高達660萬套，2020年12月，其產品“曹縣木雕”還入選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產品不僅有棺材，還有祭壇、燈具等祭祀產品及木雕工藝品。老板蔡秀芳在曹縣還有地產生意。
如今，莊寨鎮有上千家棺木加工企業，他們不是小作坊，已經引進業內先進的流水技術，將日本殯葬業做成正兒八經的產業。鎮上不少企業老板在日本都有進出口貿易公司，從拉鋸解板到刺繡封邊，從開蚌到拼接，從出口到出售，早已實現流水化專業產業鏈。
的確，在一些曹縣人眼里，莊寨鎮絕對算得上菏澤市的“富人區”，是偏居一隅、條件優厚的“高富帥”。據曹縣政府公布信息，截至2017年末，曹縣22個鄉鎮中，莊寨鎮的工業總產值高達636.5億元，第二名侯集鎮是43億。莊寨幾乎是一騎絕塵。
農民電商
撐起“頂流小鎮”
其實曹縣在數年前是個貧困縣。從地圖上看，曹縣形狀像個“雞腿”，北向莊寨，南向就是聲名在外的漢服產業基地——大(音“待”)集鎮。
在這個小鎮上，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做漢服、演出服產業、電商產業，“大大小小都是老板”，并受益頗豐。
“六一”兒童節前夕，漢服、演出服持續爆單，車間員工沒有一個是晚上12點前能下班的。曹縣樂淘服飾公司的劉詩賓每天從早上6點一直忙到凌晨1點以后才能回家。采購原材料、設計圖紙、工廠制作、分貨、打包、售后……整個大集鎮村民都是連軸轉。
“你現在看到的這是我的發貨中心，我的演出服制作廠在別的地方。”這個起碼有500平米的廠房僅僅只是劉詩賓用來發貨的倉庫，他說受去年疫情影響，他賣了兩個店，現在還剩兩家天貓旗艦店、一個拼多多官方旗艦店和一些抖音、快手直播店鋪。這半年多來生意穩步回升，工人加班加點趕工，今年銷售額可達三四百萬。
設計、印花、繡花、加工……劉詩賓和眾多當地村民一樣，依托當地完整產業鏈，加之政府電商扶貧政策，電商專家給村民講課授道，及自身夜以繼日的堅持，工廠及產業慢慢壯大。
如今劉詩賓的樂淘服飾公司有3家工廠，設計制作、生產加工和銷售倉庫分開經營，產業成熟又穩步。他設計的演出服有幾百種。劉詩賓的生活也由此發生改變，通過做電商、制作演出服，買了車子、房子，日子變得越來越好。
返鄉創業
電商2.0版
村民們追著電商風口。村子里，有的人加工漢服布料，有的人開繡花工廠，有的人設計售賣漢服、演出服。相比劉詩賓，“漢唐風”張付慶的銷售模式堪稱電商升級2.0版。
原本在北京工作的張付慶，是順豐快遞公司的中層管理人，他北漂了11年，看到家鄉人通過做電商，生活發生很大改觀，他決定返鄉創業，開始在線上線下售賣漢服、洛麗塔服飾和JK制服。
張付慶介紹以前曹縣是主要賣演出服、戲服。那個時候網絡不發達，公司老板就背著自己設計的漢服到橫店等影視基地去親自推銷，2013年曹縣政府制定了發展電子商務的方針，當時各大電商平臺都在找機會和農村接軌。在這之前，電商發達的地區在廣州、江浙。
要說曹縣的兒童演出服、漢服起源于大集鎮丁樓村，是村支部書記任慶生將它推向網絡的。那時候丁樓村還沒有快遞收發點，順豐快遞在曹縣也僅有一家。如今大集鎮目前已經是全國最大的演出服裝產業聚集地，2019年的演出服銷售額收入就達到70億。張付慶也是2019年決定返鄉開始線上線下經營漢服。
尋找出路之時，張付慶在短視頻直播平臺發現售賣產品的渠道。從第一天賣出一套，到第二天賣出七套，現在一天能出售幾百單、上千單，一年直播賣貨時間，張付慶銷售額可達幾十萬。
張付慶告訴新金融記者，在服裝這個大行業，漢服是非常小眾的產品，兒童演出服之前一直屬于“一次性使用”的，僅在固定幾個節日使用，而且服裝制衣業發達的在南方。
10年前，制作一件漢服成本極高，制作周期也長，完成一套需要2個月左右時間，即便后來有的專業漢服愛好者開發漢服，高端的絲織花、純人工手繡都要上千元。
而現在曹縣的漢服電商消費群體主要針對學生，價格就得是平價的。工藝布料大概在50到400元不等。單純的漢服是有固定形式設計的，就像平時T恤一樣，所以它申請不了專利，也不能說就是你的版權，最多就是工藝美術設計上繡花、花紋的作品版權。根據漢服資訊發布的《2019漢服產業報道》，100-300元價位的漢服占漢服總銷售額的41.78%。今年6月1—2日，曹縣兩日快遞單量累計接近100萬單，日人均快遞單量達到了0.35件。2020年上海市日人均快遞單量0.37件，曹縣當前的日人均快遞單量已直逼上海。
從2013年到2019年，曹縣有7000多人返鄉創業，有600多人是大學畢業生。他們許多帶著資金，從事輔料、配件、布料、設計、加工、電商服務、物流等相關配套產業鏈，促成了曹縣服裝業的核心競爭力。
曹縣制造
并沒有太美好
從縣里到大集鎮，這條道路，承載著大集鎮超70億元的年產值。
對曹縣演出服、漢服制作廠家來說，制作一件漢服流程固定，無非就是織花、刺繡不同而已。就像任慶生說的，并沒有難以突破的技術和高門檻，肯付出辛苦就行。
通往淘寶產業園的道路上，一個個與繡花、制作樣衣、輔料、布料、漢服、演出服掛鉤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加之各類路邊小攤販、超市、母嬰店、汽車維修等服務業。
這里就是整個曹縣服裝行業的經濟大動脈，一條相對完善的服裝產業鏈，包含設計、打版、刺繡、包裝、銷售等核心環節都在這里完成，以及提供從業者所需的生活、工作配套服務的企業就分布道路的左右。
有數據顯示，曹縣原創漢服銷售額占全國同類市場的1/3，形成了中國最大的演出服產業集群。2021年4月的數據顯示，曹縣“淘寶鎮”“淘寶村”占山東全省的1/7、1/4，實現了鎮域全覆蓋。大集鎮成為山東唯一淘寶村全覆蓋的鎮。曹縣還建立“海外倉”7個，多年穩居全國第二大淘寶村集群。
但有一個矛盾，大眾認為的漢服“曹縣制造”，在資深漢服愛好者們眼里，并不認同。
資深漢服愛好者夢萌認為漢服承載著民族文化載體，一件合格的漢服需要承載著歷史和文化積淀，是一種傳承。在“曹縣制造”的漢服里，有些形式是錯誤的，比如最常見的右衽，應呈“Y”字形，而很多廠家在制作過程中卻做成左衽，這是經典錯誤。除此之外，“抄襲”“山寨”“低端”，曹縣漢服在漢服市場也是個反面教材。
夢萌認為漢服還是應該走原創高端路線，本身高端漢服設計周期就會長，再加上物料、雇傭、制作、模特拍攝、定版等一件漢服的設計成本要在1.5萬元左右，而這類型的制作設計現在都是在成都、杭州等區域進行的。曹縣在設計上存在很大短板，她認為曹縣很多產品并沒文化底蘊而言，很多產品都是當地留守婦女發展而來的。就像以往的溫州城、義烏小商品批發城。
北上廣曹?
仍是落后縣城
曹縣就像中國北方縣城的一個縮影，比網絡上的全民狂歡，平靜太多。
如果從天津出發，最快要9個多小時到達曹縣。曹縣地處魯豫交界，但交通并不便利，距離最近的高鐵站在60公里開外的河南商丘。
大部分曹縣人都生活在農村，特別是淘寶產業基地大集鎮。改革開放以來，外地務工人是主流。到了下午四五點物流發貨時間，倒是時常堵車，反倒縣城中心空空蕩蕩。
這座城市的最直接的變化表現在電商上。阿里研究院發布的《2020年淘寶百強名單》中，曹縣以17個淘寶鎮、151個淘寶村的數量位列全國第二。梨視頻2018年對“全國各地人均收入排名”中，山東丁樓村人均收入達到10萬元。
33歲的李國慶是曹縣一名出租車司機，已經開了10多年車，他覺得曹縣這幾年確實變化挺快。他指著車站對面說“你看這‘華夏第一都’其實是半年前修建的。”
他告訴新金融記者，曹縣分為新城區和老城區。除了公安局、教育局等幾個較大的機關，幾乎所有的政府部門都搬進了位于人民廣場的新政府大樓。以縣政府為核心，環繞著人民公園，公園周邊最近幾年還蓋起了高端房地產項目。
曹縣火車站附近的新樓盤已經賣到了每平米5000元。但對于一個曹縣農民來說，其實是天價。
銀座和萬基商場，覆蓋了曹縣核心商圈。和眾多縣城一樣，商場里的品牌名字紛繁復雜，“地樹”“謎底”“千百莉”……都沒聽說過。
不過曹縣也有肯德基、屈臣氏、皇茶等一些受年輕人喜歡的連鎖品牌。普通的縣城，這是曹縣最真實模樣。
“宇宙中心”曹縣也只是一種調侃。曹縣與紐約，正是因為差距巨大，是兩個世界，才會被拿來比較。
比起“一夜熱搜”，曹縣更應該思考如何腳踏實地，為當地老百姓謀更多福利，吸引更多人才回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