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陳暢

編輯 / 楊潔

寵物經濟快速增長的今天，寵物們的“身后事”也同樣隱藏著巨大商機。寵物殯葬，是一個暴利行業嗎？

18歲的“李小歡”是一只非常普通的中華田園犬。它從出生那天起，就和李先生一家三口一起生活，每天在家中陪伴在李先生女兒的左右，從沒在外寄養過一天，即使全家出遠門也要帶上它。

去年年底，李小歡的生命自然地走到了終點。李先生找到了位于杭州的寵物善終服務機構“毛毛寵”，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全家三口陪著愛犬走完所有送別的流程環節，總共花費了1150元。

在送葬的過程中，李家的每一位家庭成員都表現得心平氣和，無任何情緒上的失控。直到最后，李先生接過李小歡的骨灰時，才躲到一棵樹后，偷偷擦掉了眼淚。臨走時，他說：“我希望在狗狗以及工作人員的面前，盡力克制，為它保留最后一份體面。”

相關數據顯示，在2021年，國內僅是城鎮貓犬寵物的數量已超過1億只。它們的平均壽命為10-15年，比人類要短上很多。當它們離開的那一天，它們的主人們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對一個難題：自己該以何種方式留住關于它們的記憶，以及該如何與寵物做最后的告別，送它們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

寵物殯葬行業應運而生。但誰也沒想到，在寄托了寵物主們哀思的同時，它卻成了不少人眼中的“暴利”行業：火化寵物收費可達上千元，一塊寵物墓地每平米收費近萬元，堪比房價。

成本200，收入上千？

像李先生這樣的養寵家庭還有無數個。據《2017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數據，有53.9%的養寵人愿意在寵物死亡后購買火化、墓地等專業化殯葬服務。

事實上，處理寵物遺體的方式并不止一種：養寵人可以自行處理；送去市政部門專門設立的動物尸體無害化處理機構，進行集體火化；找寵物醫院；或是求助寵物善終機構付費處理。

前幾種方式都是免費，只有最后一種需要收費。但是，它卻成為目前不少養寵人士的首選。

寵物殯葬服務的內容主要包括遺體美容、火化埋葬服務、樹葬、制作標本、骨灰寄存、寵物墓地等。這在很多人眼里還是一個陌生的概念。寵物死亡，為什么要花錢去火化、找墓地？

部分業內人士告訴《財經天下》周刊，死亡動物的尸體存在著有害病菌和病毒，對土地和水源都有不同程度的污染，掩埋并不是被提倡的方法。我國在《動物防疫法》（2020年最新修訂版）中規定，染疫動物及其排泄物、染疫動物產品，病死或者死因不明的動物尸體，應當按照獸醫主管部門的規定處理，不得隨意處置。同時，隨著寵物們在家庭中地位的提升，不少主人希望用更高級的方式送別寵物。

因此，專業的寵物殯葬機構應運而生——既能讓逝去的寵物獲得歸宿，也能夠起到安慰寵物主人的作用。

（圖/受訪者提供）

天眼查提供的數據顯示，目前我國已有超9000家經營范圍含“寵物殯葬、寵物喪葬、動物無害化處理”的企業，且年注冊量仍在持續增長。根據工商登記企業數據，這個數字在2020年之前僅有1500家左右，2020年國內新增相關企業超2000家；2021年新增超過4100家，創歷史新高。在2022年，截至4月2日已新增了超過1200家寵物殯葬相關企業。

但越來越多的人涌入這個行業，盯上的是其中的“暴利”。

在抖音等短視頻平臺上，寵物殯葬項目成為不少創業賬號大力推薦的對象，被冠以“單月凈利上千萬”“投入少”“回報高”“競爭少”等無數宣傳語。

這類視頻中，常見寵物殯葬創業方式分為兩種，一種是做加盟商，由品牌方提供火化爐等器具，進行火化培訓，并介紹客戶。另一種是獨立創業，開一個簡單的寵物殯葬店，只需要“一屋、一爐、一人”，創業者只要準備6萬元/個的火化爐、一輛用于接送寵物的二手面包車，再花1萬元買一些骨灰盒、紀念品等就可以了，加上房租，創業初期的成本只要大約10萬元就夠了。

一則視頻中稱，寵物殯葬店提供的基本服務包括火化、超度收費，提供骨灰罐、紀念品，寵物骨灰寄存服務，以及遺體清理、接送服務等，一套流程走下來，一只寵物的殯葬服務大約可以收入1500元左右，但付出的成本不超過200元。

在大眾點評上北京地區搜索“寵物殯葬”“寵物墓地”等關鍵詞，可找到近10家機構。據《財經天下》周刊向其中多家機構咨詢了解，其服務內容主要包括寵物火化、寵物毛發骨灰紀念品制作、寵物遺體美容等。

“火化是最常規的項目，我們可以24小時車接車送，提供全程錄像視頻。”多位工作人員表示。

據了解，在收費標準上，這些機構提供的寵物火化服務一般是根據寵物體重來定價的，收費一般是600元~800元起，根據重量逐級遞增。計算下來，火化一只成年貓需要1500元，成年大型犬則需要3000元以上。集體火化項目（不需要給主人寵物的骨灰，或針對路邊或社區里死去的無主動物的火化服務）可以半價。

但寵物火化后，如果主人不想取走骨灰，也可以選擇骨灰寄存服務。“按年收費，1年收1000元，兩年是1800元，3年則是2500元。”一位商家說。

（國內目前寵物火化的服務費用，圖/安信證券研究所）

在寵物殯葬行業里，這些只是“基本操作”。當主人們希望把寵物安葬在墓地里長眠，并立碑方便日后悼念時，花費也開始一路狂飆，甚至超乎了很多人的想象。

位于北京市懷柔區的一家寵物殯葬機構的官網上，是這樣描述其寵物陵園的：“占地60畝，依山傍水，群山環抱，林草豐茂，風景秀麗，環境幽靜，花香鳥語，空氣新鮮，地處5A級環境保護區旁。”

根據對方向《財經天下》周刊提供的價目表，囊括了墓地、墓碑費用和管理費的“墓地套餐”中，1平米墓地報價為8000元，4平米報價為19100元。如要為寵物定制漢白玉骨灰盒，則需要再加價1000元。此外，該機構還提供墓碑刻字、加字和殯葬接送服務等，都要單獨再收取幾十元到幾百元不等的費用。

盡管費用不菲，但仍有愛寵人士不吝為此付費。據其工作人員介紹，在這家寵物陵園里，已經收葬了100多位“毛孩子”。

（北京一家相關機構寵物墓地收費標準，圖/受訪者提供）

位于北京市密云區的一家機構，則是可以提供“認養樹”的寵物墓地。寵物主可將寵物的骨灰埋在一棵樹下，記上編號、掛上牌子，花費5600元簽下為期10年的協議。在這期間，會有工作人員定期維護這棵樹，主人可隨時前去探望寵物墓地。

（寵物墓地認養樹，圖/受訪者提供）

而北京可謂“寸土寸金”，寵物墓地并不好找。有相關人士透露，有位于北京的養寵人將寵物的骨灰寄到外地，例如福建去建墓。

一家位于福建的機構自稱其為寵物提供的是“寺廟陵園”，寵物主可花5000元購買寺廟中一個龕位20年的使用期，將寵物骨灰盒寄放于此。寵物主也可采用“立碑、樹葬”的方式，收費3999元，即可擁有20年的使用期限。此外，如若要請寺廟中的法師為寵物“超度”，還要再加1000元的功德費。

2021年，曾有媒體報道稱，“寵物墓地價格逼近京郊房價”，一度引起熱議。報道中提到，在北京郊區的一家寵物墓地中，寵物是單獨埋葬的，并配有“六角涼亭”等形狀的墓碑，價格達1.08萬元。涼亭狀墓碑占地面積為0.25平方米，換算下來，一平方米售價可以達到4萬元，逼近了北京部分地區的房價。

此外，還有媒體曾報道過在上海郊區的一些隱秘的寵物墓穴，其中豪華墓穴占地面積可達6平方米，比人的墓穴還要大。在報道中，附近居民表示，有的寵物落葬時排場不小，價格在萬元起步，部分寵物葬禮開銷甚至高達十多萬元。

寵物殯葬是暴利行業？

在業內人士看來，這是一個潛力巨大的市場。據《2021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以下簡稱 “白皮書”）顯示，去年中國城鎮寵物（犬貓）消費市場規模已達到2024億元，同比增長了18.5%。

但寵物殯葬在國內的市場滲透率還處于較低水平。據“白皮書”調研結果顯示，寵物主們在服務類項目上的消費支出相對低頻，其中寵物診療的滲透率最高，其次是寵物洗澡、美容與寄養。而寵物保險、殯葬等仍處在市場萌芽階段，2021年最新數據顯示，其滲透率還不到10%。

2017年《廣州日報》曾報道稱，在國內一年就有300萬只寵物死亡。如果有50%的寵物主愿意采用殯葬服務，這個市場的規模就可以達到上千億元。

但與抖音短視頻中的宣傳不同，對于身在其中的創業者們來說，在這個新興的賽道里，想要賺錢并非易事。

毛毛寵已經成立了兩年多時間，算是這個行業里的“老玩家”了。據毛毛寵主理人白麟介紹，毛毛寵單個門店月均接單量在150單左右，天氣變化劇烈的寵物生病高峰期最高可達到200單。“這個業務量在行業內算比較高的了。”白麟表示，目前，毛毛寵已有1家自營店和4家加盟店，服務過4000多個死亡寵物。

白麟表示，毛毛寵把互聯網運營的思路和方法引入到了寵物善終領域，除了做線下善終服務“一條龍”業務外，還提供了善終紀念品銷售業務，包括自主原創設計的寵物骨灰罐、寵物小木屋、骨灰悼念珠寶首飾等。這樣的前提下，堅持了兩年多的毛毛寵整體終于達到了盈虧平衡。

“有時候我們也會接到路人打過來的電話，讓我們幫忙去處理路邊死亡的流浪貓、流浪狗。我們不可能不管，但從中也不可能收費。”白麟說。

寵物殯葬行業，賺的也是辛苦錢。白麟告訴《財經天下》周刊，機構像醫院的急診部一樣，提供24小時全天服務、全年無休，是這個行業的慣例，半夜兩三點鐘派車去接寵物的事情也常有發生。同時，寵物遺體面容也是各式各樣，“寵物的遺容整理師們如果心中沒有對動物足夠的愛和對行業的熱情，很難下手去處理，更別提堅持”。

此外，如何照顧好主人們悲痛的心情，獲得對方的信任，也是機構服務人員們的一項必修課。來機構的寵物主們，有一時無法接受寵物離去的，有帶著寵物的玩伴一起來送別的，甚至有哭暈過去的，都需要工作人員們耐心幫助他們做心理按摩。“有一次我單次服務就超過了8小時，是正常時長的四五倍。”一位寵物殯葬師曾介紹稱。

“開個玩笑說，如果機構單純只想‘向錢看’，同樣的投入，放在其他創業項目上，我們可能早就賺得盆滿缽滿了。”白麟苦笑道。

其他入行不久的新玩家們，就更是舉步維艱。寵物火化機構創業者林木就表示，和外界的看法不同，這個行業目前還遠談不上“暴利”。

在林木看來，做這一行，“獲客”是頭號難題。他表示，在國人的傳統文化里，涉及“死亡”的事情全都自帶一層不吉利的色彩。“寵物殯葬也是一樣，無法大規模宣傳，無法對顧客進行主動營銷，只能等著客人自己找過來問。”

曾有業內人士稱，絕大多數寵物殯葬公司最后都死在獲客渠道上。比如說，在不少行業中，“社群營銷”流行，但林木認為，在殯葬業里，這是行不通的。“坦白說，我是不會做社群的。我無法想象在一個寵物群里不停地發布關于寵物殯葬的推銷鏈接，是個什么情景。對于很多來機構接受過服務的‘家長’，我更不可能拉一個‘失寵家長群’，讓他們時刻回憶起自己當年悲傷的心情。我覺得，善終服務真正應該做的，是幫家長們畫上一個句號。”

“有人說我們很佛系，但沒辦法，我們這個行業就是這樣。我獲取客戶大多是靠口碑傳播。”林木無奈地說。

選址也是寵物殯葬機構面臨的一個大問題。考慮到國人的民俗習慣，一般的寵物殯葬門店位置只能設立在郊區，遠離市中心，但這就更影響了后續獲客。林木說，有人試過在普通的小區門口開這類門店，結果很快就收到了投訴。

在平時，是很少有人會關注這類寵物殯葬機構的。絕大多數寵主只有在寵物遭遇意外或面臨死亡時，才會想到它們。但當他們聯系機構后，也往往會被動輒相距幾十里的路程勸退，也為這些機構本就稀少的客源再添一層障礙。

同時，林木表示，較低的市場滲透率也意味著，大多數人目前還并不接受對寵物進行火葬。

在這個行業內，隨時都有人退出。“不做了，低價轉讓火化爐和場地。”一位在北京門頭溝運營了一年半的店主最近正在甩賣寵物殯葬相關設備。他告訴《財經天下》周刊，現在他已經決定要轉型做寵物及自主品牌的周邊產品、寵物繁殖了。

（圖/受訪者提供）

行業亂象亟待規范

“錢沒想象中好賺”的同時，寵物殯葬行業仍然亂象叢生。

嚴格來講，寵物殯葬在國內尚沒有專門的法律法規進行管理，存在著監管空白，行業又屬于剛起步的初期發展階段，在規范化、專業化等方面有所欠缺，因此魚龍混雜，存在著大量的服務不完善、收費不透明，以及產品同質化等問題。

寵物墓地的用地目前就處于缺乏監管的狀態。“說它就是騙錢的也不為過。”業內人士李君透露說，“沒有一家墓地是有合法手續的，從土地性質上來說，它很可能就是違規的。”

他進一步補充稱，很多所謂的“寵物墓地”使用的都是租賃地，“租用對象為當地的農民個人或者村集體土地，其中有農耕地，也有林地。以后墓地搬遷或涉及土地征用，寵物主們連哭都沒地方哭。”

寵物主們還要面臨墓地管理方“跑路”的風險。此前，在北京市大興區一家名為“天使城”的寵物墓園曾是一家“網紅”機構，在淡季時每月也能有接待20只左右的寵物安葬。但在2019年，其經營者突然失聯，近千個寵物墓地被遺棄。根據墓地前的告示顯示，地主已與墓園經營者解除租地合同，并要求墓地進行遷移，有些寵物主近十萬元的花費相當于打了水漂。

（圖/央視對“天使城”的相關報道截圖）

位于北京市懷柔和密云的兩家寵物殯葬機構的工作人員則告訴《財經天下》周刊，自己運營的墓地都“躲在山里，只能說這邊被征用和拆遷的幾率很小”，并且表示“我們和村里簽了50年，現在還剩40年左右；我們和主人簽的只有10年，10年之內應該問題不大。”

位于福建的寺廟寵物陵園則表示，自己是在普通陵園里撥出了地塊專門給寵物用，“國內只有我們的寵物陵園是可以合法安放寵物的。”

但李君告訴《財經天下》周刊，“寺廟早就不讓放骨灰了，以前大家習慣在寺廟里面供一個牌位，現在國家不允許了。”

在點評平臺上，有寵物主對部分寵物殯葬機構的服務進行了投訴。如機構進行寵物遺體清理和告別的地點“像是在雜物間里進行的，全程馬馬虎虎”，以及寵物的毛毯被化妝師當垃圾扔掉、寵物火化時化妝師跑去抽煙等等。部分寵物主向《財經天下》周刊抱怨稱，當他們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時，卻發現有時候服務人員將寵物的尸體粗暴地裹起來夾在腋下就走了，“讓人看起來非常難受。”

對此，白麟稱，情感才是寵物殯葬的底色，“國內目前沒有針對寵物殯葬師的職業資格認證，機構只能盡可能找寵物美容師等寵物行業相關從業者，或者對小動物有愛的人來做這件事情”，行業還亟需專業人才補位。

寵物殯葬機構們則亟待產生相關的行業標準。在國內，整體來講，寵物殯葬仍是一個在灰色地帶行走的行業。包括白麟在內的眾多從業者，都希望寵物無害化處理的相關法律、法規能夠快速制定并向大眾普及。同時，他們希望相關部門盡快出臺行業標準以及扶持政策，幫助行業規范化向前發展。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林木、李君為化名）